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,平沙莽莽黄入天?

匈奴草黄马正肥,汉家大将西出师。

一带平野莽莽苍苍,直入天边,无边无垠地向西北方铺开去。

这正是旧历九月天气,长草都转作了金黄之色,随风摇曳,起伏不休。风中芦苇白絮纷飞,伴着悠长高亢的牛角号声,一同盘旋着远远掠过天际,愈上愈高,愈飞愈远,直到与丝丝如缕的白云裹在了一起,响彻长空。

平野之上,皆是大军帐幕,如天上云朵般层层叠叠,自近及远,三军列定,环绕着中军大帅麾帐。此次出兵非辽帝亲征,营盘外仅折木为栏,并不设枪营堑栅等物,然营中军备分毫不懈,只见帐外、营边、了望台上,士兵一队队结束整齐,巡逻来去,不闻一人一语,亦无半点兵刃撞击,只有脚步声嚓嚓不绝。手中长矛的矛尖在秋日中静静闪烁,纵然艳阳高照之下,仍是冷气森然,劈面而至。

秋风掠过,漫空旌旗猎猎作响;给静默得杀气逼人的营垒平添了一抹辽远之意。旗分四色,各列番号,上绣日、云、水、火、青牛白马诸般纹饰,皆是契丹人尊奉之神,因属战事,旗上唯不见月,只中军帅帐之前,当地立着一杆九牛白旄,大旗殷红如血,风中翻卷,现出旗面上斗大一个“萧”字。

此时这中军帐却是人声鼎沸。众辽将或咬牙、或侧目,人人抑制不住的怒气勃发。有几个脾气暴躁的,更是握拳揎袖,手臂挥舞,满脸涨得通红,一副恨不能冲出帐去,提刀大战一场的架势。

慕容复掀帐而入,只看得微微一惊。却见萧峰坐在虎案之后,浓眉紧蹙,面沉如水,并不出声阻止众将,放在案上的右手攥着拳头,只捏得格格作响。他自识萧峰,未见其怒气如是,心中一跳,急忙快步走上前去,唤道:“兄长,何事如此?”

萧峰闻言,缓缓吐了口气,这才抬起右手,低喝道:“住了!”

二字出口,众辽将一震,纷纷收声,垂头立在了两厢,只有脸上愤懑之色不消,一个个暗自咬牙,手扶了刀柄不住粗声喘气。萧峰低叹一声,并不多言,自案上拈起一封军书,递到了慕容复手里。

慕容复疾速浏览一过,啪地将那军书合拢,登时脸色亦冷若寒冰,缓缓吐出四个字来道:“耶—律—乙—辛!”

原来那日耶律洪基闻报西北,沉思不语之时,大多朝臣已猜着了皇上心意。自楚王之乱后,耶律洪基对统军官疑虑大增,轻易不许任何人率军过万。这时遭逢大乱,不可不发重兵,然则由谁统军,便是一发而动全身的要紧所在。众臣皆暗想:“且看皇上派谁出征,那个便是今后朝中新贵,不可不知。”是以一体屏息敛气,只待上命。

萧峰却是借他一副心肠,也想不到这上头去,见皇帝目注自己,热血上涌,便要出班请缨。然而身形才动,一瞥眼间,却见慕容复的目光凝注在自己脸上,长眉微蹙,隐有重忧;猛地一惊,登想起昨夜宫卫军之事。皇帝义兄的疑虑试探,事关北院的越权话柄,一时都兜上了心来,只跨出一步,竟是中心如焚,窒在了当场。

他这表情,耶律洪基都看在眼内,暗自点了点头,忽地提高声音,喝道:“南院大王萧峰听令!”

萧峰一凛,出班拜倒,应道:“臣在!”

耶律洪基道:“朕今加南院大王为西北路招抚使,拨太和、永昌、弘义、积庆四宫斡鲁朵,并南院本境军三部,统军十万,克日出征!”

一声令下,众臣皆惊。

要知辽官制南北院分立,各不相属,南院大王领军扫北,此事从所未有。有些人还在惊疑不定,几个乖觉之人却早想到这是皇帝宠信明证,立即躬身道:“皇上英明!南院大王是我契丹战神,由他出征,必定攻无不克,阻卜小丑,指日可下!”众臣闻言,都省了过来,纷纷随上,登时上下一片赞颂不绝。

萧峰听得甚是厌烦,只简简单单应了一声:“臣领旨!”什么忠心效力,矢志杀敌的言语,却都一字不提。耶律洪基面上隐现笑意,令道:“人来,取朕兵符!”

辽代兵制,铸金鱼符以调军马。凡举兵,南、北、奚王,东京渤海、燕京统军兵马,虽奉诏,末敢发兵,必内廷遣将持符为令;若亲贵大将出征,则分符为二,君臣各持其半,符不合,兵不发。这时内侍应声捧过黄绫托盘,耶律洪基取符在手,微一沉吟,竟将两半符信都拿了起来,向萧峰道:“阻卜大乱,我兄弟肩上担子非轻。今日朕便将这金鱼符尽授与你,西征之时一应军务,许你自行定夺,便宜从事!”

轰地一声,众臣又是一阵窃窃私语。今日皇帝连发惊人之举,皆违祖制,有些守旧老臣已面现不豫,暗自摇头。其余众臣虽不致此,但面上惊疑之色,终是难以尽掩。

慕容复一一看得清楚,眼中冷光一闪,忽地跨步上前,躬身道:“陛下,在下一介布衣,本无置喙之处。但旁观者清,兵乃国之根本,统军大事若出内廷,恐生不测。还请陛下三思为是!”

萧峰微微一愣,侧目向慕容复望去,却见他目光含笑,也正看着自己,心中一动,暗道:“慕容这话,莫不是替我说的?敢是说给群臣听么?”

耶律洪基向他两个凝视片刻,哈哈大笑,道:“朕知道你们南人有一句话,道是将在外、君命有所不受。朕和萧兄弟情同手足,岂有疑猜?一切军务由他定夺,便如朕亲临一样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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